《大唐·珠玑不可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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院中腾起火焰,炙热的气息迎面袭来。
毕菱紧紧抱着满怀的诗集,眼眸犹如警惕的母兽,雪白的册页渗入她指尖的斑斑血迹。
靖竹得了韦檀默许,带人上前抢夺。
见她蜷缩在马车里不肯出来,靖竹一把掣住她的脚腕,猛地使力,连人带书一齐拽了出来。
毕菱半个身子悬在马车之外,伸出一只手死死拽出门边,另一只则竭力搂着怀里所剩不多的诗集。
“愣着作甚!”靖竹呵斥道,“掰开她的手啊!”
韦檀听见这话,终是忍不住抬眼看过去,映入眼中的是她细弱淤青的手腕和鲜血淋漓的五指。
大火烤得他面皮滚烫,在看见那雪白、青紫与鲜红交织的那只手时不禁心惊肉跳,眼看奴仆们拥上前要去掰折,他脱口而出——
“住手!”
毕菱被这一声怒喝再度燃起了希望,莫非……他心软了?
韦檀缓缓走近,见她倒仰悬空着露出脖颈纤细不盈一握,他忽地生出伸手将其狠狠扼住的冲动,好逼问她为何如此狠心无情,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。
想看她呜咽颤抖着忏悔求饶,以泪来偿他的真心。
可目光落在她哽咽时轻轻滚动的喉,他的手最终还是轻轻托住了她的颈,将整个人高高抱起——而她那只紧抓马车门框的手,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横抱脱了力。
奴仆们立时一拥而上,将车内的诗集尽数投入火堆之中。
凄厉哭嚎声响彻这方小院,毕菱的凄惶泪眼凝望着手中的最后一册,似釜中游鱼仅余一抔水,转眼就要蒸腾化作雾气弥散。
火势越来越旺,热浪裹着飞灰扑向她这条垂死挣扎的鱼,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。
只差毫厘……明明只差毫厘!
她嘶吼着竭力想挣脱,却被他牢牢钳在怀中。
韦檀垂着眉眼,好一幅不动如山、高高在上的姿态,只有紧抿住的嘴唇透露出一丝凝重。
愤懑怒火令她几近窒息,她攥住韦檀的衣袖要将他整个人拉扯得弯折下来,要问个究竟:
“你为何要出现在伏缨家?为何要赶尽杀绝把清都观分发出去的诗集都收缴干净?此事本就是我与毕渊的仇怨,你凭何横加阻拦!”
韦檀看着近在咫尺的她,那双上扬的瑞凤眼瞪得目眦欲裂,瞳孔中尽是跃动不熄的火光,似乎想将他焚个干净。
她哪里来的这般执念?
为何还是不肯认清眼前之事?
“我知你要报夺诗之仇,可毕渊已死,你何苦执迷于此,甚至不惜毁了自己?我可用尽所有手段,保你成为大唐第一才女,将你的名号凌驾于毕渊之上,名垂千古,流芳万世——”
这可笑的劝慰犹如滚油泼在毕菱心头,她翻腕举起那仅剩的诗集朝他头颅砸去:“你究竟是怕我毁了自己,还是怕毁了你们京兆韦氏?!你心里装着的只有功名利禄……”
额角传来的剧痛抵不过她直逼心头的言语利刃,韦檀喝退涌上来阻挠她伤人的奴仆,仍旧紧紧搂着她不肯松手:“我心里装的是什么,你是要我剖出来给你瞧?!我恨不得将身家性命都悬在你的事上,你却将我的真心弃若敝屣——”
毕菱切齿冷笑:“上巳那日分明是你贴上来自称依傍助力,诱我作你内应。本就是有来有往的相互利用,是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——谁要你的真心?我要的是毕渊身败名裂!”
托住游鱼的三尺冰终究是被烈火炙烤出来裂痕,她的话犹如当头棒喝,砸碎他的痴心妄想。
他不再禁锢她的身躯,轻轻将她放下,只是仍攥住她的手腕不敢松。
昨夜祖父得知来龙去脉后,并未如他所预想的那般大发雷霆、家法伺候,只是沉默良久后同他说:
“阿檀,我年事已高,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替京兆韦氏择一个能支撑门户、荣耀门楣的家主。儿子这一辈,只余你那不成器的阿耶一个,孙辈里倒还有几个不错的苗子,可越过你阿耶、不按宗法嗣位,也会给韦氏惹来后患。因此,我是寄希望于你能成事,才对你格外严厉。
诗集之事因你而起,你若是能妥善处理,不致使韦氏声名受损、贵妃魏王进位受阻,那么世子之位依旧是你阿耶来坐。经一事、长一智,有了这次教训,想来你今后行事也会愈加谨慎。”
在他应下后意欲离开前,祖父又唤了一声:“阿檀,收缴销毁诗集并非难事,只是那女子杀不得、留不得,着实棘手。我要看的,正是你如何处置她。”
韦檀扫了一眼围在四周的奴仆们——不知有多少双祖父的眼睛正在看着。
院中的火堆几乎已将诗集吞噬殆尽,火势渐渐转小,腾起的纸灰却越来越多。
天边的云霞已被夜色掩盖,他看着伫立在火边痴痴凝望的毕菱,终是开了口:
“今日一早,我就派人去印坊毁了所有雕版。许管事办事不力,已被革职赶回原籍。”
毕菱的手指微微颤动,越发不肯回身看他。
韦檀接着说道:“巡街的卫兵将伏缨她们统统驱赶出去,今后不得在平康坊中献唱歌舞。王阅真那处,届时我会亲自登门,请他家长辈好生约束。”
毕菱睁大了双眼,却发觉眼眶酸痛,竟已流不出泪来。
“左巡街使……你昨夜也见到了,那是我亲舅舅。我已托他传令下去,长安城中大小坊市一律不得演唱《焚诗录》、传抄《慰柳集》,如有违者,以‘造妖书及妖言者’之罪论处——判绞刑。”
她终于明白他今日吩咐奴仆们都去做了些什么。
他不仅仅是要焚毁她的心血,还要拆去她的羽翼,驱逐打压那些曾竭尽心力助她的人,叫她从今往后再也无力复仇,永绝韦家后患。
毕菱缓缓转过了身,散乱发髻中尽是灰烬。
她垂着眉眼望着怀中仅存的《慰柳集》:“那这最后一册,可否赠予我留个念想?”
“不可。”韦檀欺身上前,使出全力将诗集从她手中抽出,却蓦地发觉她竟是虚握着它,并无意与他争抢。
她此刻平静得太过莫名,连抬起的双眼都透着槁木死灰般的气息。
“我要回清都观。”毕菱说道。
韦檀不答,只默默将最后这册《慰柳集》掷入火中,激起的灰烟扑在乌皮靴上,蒙上斑斑点点的痕迹。
毕菱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要回清都观。”
“天色晚了——”
“还没到宵禁。我要回清都观。”
韦檀阖上眼想叹息,却又怕落入谁的眼中变成了不舍,只好缓慢地吐一口气,轻到微不可闻。
“好,我叫人送你。”
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,立在原地看着最后一丝火焰熄灭,直到连残片的边缘也失去蚕食它的火光,彻底隐没在夜色里。
炎夏的夜,竟然也这般刺骨。
————
青桑、青杏姐妹俩等回鬓发散乱、灰头土脸的毕菱时,皆是惊骇不已:“小娘子是去了何处?怎地如此狼狈!”
“我这就去把灶上煨的肉羹端来!小娘子先换身衣裳。”
毕菱摇了摇头,她吃不下。
青桑揽着她朝里走:“昨夜不见你回来,我们急得一夜未眠,好在今日一大早有位霍郎君来……”
毕菱顿住脚步:“他来过?”
“是,否则我们定是要去京兆府报官的。霍郎君本是打算在此等小娘子回来,可晌午来人报信,好似是平康坊出了些事,霍郎君便赶去处理。”
难道是伏缨她们的事?
毕菱心力交瘁,上台阶时险些腿一软跪倒,幸好青桑搀住了她——“我去打些热水,小娘子沐浴后好生睡一觉。”
可等她去请毕菱时,发觉人已经仰躺在榻上昏睡过去,腮边的灰土被清泪冲开几条小径。
青桑实在不忍心唤醒,便拿巾帕沾了温水轻轻擦拭她的面庞、脖颈,可抬起她手腕才发觉青紫一片,十指间的血痂触目惊心。
昨日一早小娘子还满怀雀跃地嘱咐她们分发诗集,改日一道庆功同乐。
出去时好好的一个人,怎地平白受了这般虐待!
她捂住口,跑去院里树下狠狠哭了一场。
端着薏仁冬瓜鸭肉羹兴冲冲进屋的青杏,片刻后也淌着满脸泪小跑出来。
寻到阿姊后,她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:“谁给我们小娘子上的酷刑!那可是她拿笔写诗的手,阿姊不分白天夜里替她松解按跷,我好言好语哄着她涂金花红玉膏脂,好不容易才养得筋骨舒展、皮肉丰润,怎能磨折成这般模样!”
青桑拍抚着她的背:“低声些、低声些,莫吵醒了她……”
毕菱天不亮就已醒转,抱膝坐在榻上怔怔出神,漆黑一片的房中仿佛仍腾烧着燎天大火,烤得她浑身滚烫。
开门鼓敲响的那刻她恍若被点醒一般,开口唤来青桑:“替我梳洗,我要去陆家见姨母。”
可等她刚出了道观,却被迎面而来的霍玄恭紧紧攥住手领上了马车。
狭窄素朴的马车里竟塞进了四个人,毕菱一见伏缨与王阅真便忍不住红了眼圈:“对不住……是我牵累了你们……”
伏缨忙替她擦泪:“菱珠,霍郎君将你的身世都说与我们听了,你呀你,何苦都藏在心底里。难不成真以为我们这些人只知倚门卖笑,毫无是非曲直?”
毕菱连连摇头,她这几年走过天南地北,市井闾阎的屠沽走卒中心怀良善侠义之辈,比身居高位的高门士族不知多了几何。
“可毕渊是天子亲口称赞的‘诗坛圣手’,欲使之身败名裂,唯有借权贵的手。若贸贸然与你们坦白,便是要你们直接为此担上干系——永宜公主、京兆韦氏承受天子之怒,至多是稍损权势。可你们本就艰难度日,连韦氏的迁怒都足以断除你们在长安生存的根基……”
“菱珠,你无须讳言,在此事之前你不敢轻信我们亦是情理之中。”王阅真蹙眉肃声道,浑然不见往日的嬉笑模样,“我们在平康坊中相识相聚,只不过仰赖你的才华博得声名金银,并无过命的交情,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岂能随意相告?”
伏缨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略带责怪的言语不大妥当,忙道:“六郎说的是,你口风严一些不是坏事,若走漏了消息,恐怕连诗集都印不出来。”
听见“诗集”二字,毕菱面露凄惘:“韦檀将诗集烧了个干净——从平康坊搜出来了五百册,还有在清都观分发的五百册。”
伏缨疑惑道:“清都观这么多香客来往进出,怎能收缴得干净?”
“想来是从道长手里讨要来进香上贡的名单。看马车里堆起来的架势,与驮往平康坊时差不离。即便不到五百册,少说也有四百六七十。剩下的那些也掀不起什么风浪,况且散在长安城中连韦檀都寻不见……”
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霍玄恭拿出枚木匣,递到毕菱怀中。
她盯着这眼熟的匣子,心如擂鼓——这正是她叫青桑从东市采买来的!上层装的时夏至节令糕点和香囊,下层便是……
她立刻捏住铜环抽出下层的抽屉,赫然是一本锦缎装裱、金钩玉画的《慰柳集》!
“你、你怎会有……”毕菱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,翻开扉页看见“柳令仪”三字,眼泪扑簌簌落下。
她慌忙拿袖子抹去,生怕滴在这仅存的诗集上。
“我家中傅母那日恰好去了清都观。”霍玄恭看她如获至宝般爱怜不已,也不由得心生欣慰,“她是去后院见故人,不曾与香客们一道进贡,那名单上自然也没有她。”
“多谢。”毕菱泪眼汪汪地看着他,将诗集紧紧按在怀中,“也多谢你傅母。”
伏缨抬出丰润皓腕在她面前晃了晃:“也同阿姊我道一句谢。这一日夜不眠不休,到最后都要握不住笔了!”
毕菱不解,却见王阅真也举起双手,将手背朝向她,上头是深深浅浅的墨痕:“我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书,拢共也没这十几个时辰写的字多——你瞧,这墨都渗进去了,洗都洗不干净。”
霍玄恭见她微微张着口,抬手轻抚她的发髻:“昨日我把他们接去了进奏院,他们同我一道手抄《慰柳集》,如今已有十余本了,这才将原书完璧归赵。”
热泪再度涌入眼中,大火焚过的灰烬之中竟还能萌出幼芽,她轻泣出声:“多谢你们……我誊抄诗稿用了不少工夫,你们一日夜竟能写了十余本,着实不易。”
忽然,马车之外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,霍玄恭忍俊不禁:“我贴身的亲卫霍庆、霍丰兄弟也一道跟着誊抄。”
毕菱立刻会意,扭身掀起竹帘想要道谢,却将兄弟俩吓了一跳——霍庆正在拿拳头痛捣不分尊卑上下的弟弟。
毕菱笑着冲他们二人颔首:“幸有两位相助,菱珠在此谢过。”
霍庆正要客套两句,霍丰已龇着大牙开口:“小娘子不必客气,等郎君哪日若大发雷霆惩治我们两个,还请小娘子多拦着些。”
霍庆拧着眉低喝:“郎君向来好脾性,何时大发雷霆过?休得胡言!”
“那万一呢?”霍丰瞥了眼兄长,“既然你全不在意,那小娘子就只记着我好了——我叫霍丰!小娘子就不必替我阿兄求情了。”
毕菱眼角还尽是泪花,却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,被霍玄恭一把捞了回来。
“他们兄弟两个聒噪起来便没个止境。”霍玄恭满脸无奈。
王阅真在一旁小声应和:“昨夜抄诗集时,他俩就被霍郎君勒令闭口不言——我分神听他们斗嘴时,抄废了好几张纸呢。”
听着他们一言一语,毕菱忽觉自己是那枚幼芽,从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得见阳光雨露,荡涤尽昨夜的满身尘灰。
她稳住起伏跌宕的心绪,说道:“可韦檀说长安城中不许传唱《焚诗录》和《慰柳集》,不知是吓唬我,还是真有此事?”
“我昨日派人打听过,是真的。”霍玄恭正色道,看向伏缨、王阅真,“因此,我打算送他们二人离京。”
毕菱讶然:“离京?”
王阅真点点头:“他们韦家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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